Frank与Claire像往常的夜晚一样，坐到自家窗檐上，抽烟、闲聊，内容也一如既往,有关政治权力运作。权力斗争的紧张感让夜色显得有点幽暗阴森，聊及高潮处，性欲随权力欲高涨，两人默契而迅速地抽身离开，共赴卧室。性爱欢乐，在这一对夫妻中，由血管中流淌的权力感来升温点燃。

身为执政政党党鞭、副总统，Frank也要交邻里朋友、会去街头小摊吃早餐。剧中开场亮剑：权力游戏的规则是hunt or be hunted。尽管玩牌的场子搬到了富丽庄严的白宫，但依然遵循着人类从丛林中带出的玩法：赢才是王道，其余都是上手布局的棋子，这当中也包括朋友、善意、温情。普通人之所以普通，在于那些普通的邻里朋友、爱意温情，看起来像是他们的日常必需品，一旦匮乏，日子就没法过，至少不能再指望过回普通日子了。

看《纸牌屋》，从第一季到第二季，先是过瘾，接着疲倦，后来就厌倦了。除了厌倦所有的人与物都掉进Frank运作的权力漩涡中外，更本能的在于，剧中把普通人的自然人性粘合到冷冰的权力滑板上引起的不适，有点像是冰棍沾着呷浦里的芝麻酱吃。

Claire与摄影师的暧昧外遇被政敌曝光之后，摄影师的结婚计划，及把她与未婚妻之间的对比，引起了她的醋意与一点苦涩，作为平常人，换谁都会这样。但在Claire这里，一切服从于她与Frank的政治组合需要。她施展手腕，力求全身而退。结果，摄影师自打耳光、名誉扫地。情感上的挫败，都包含在这句话中：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感受到这种恨意，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你。

还有一段：Claire利用一个曾经被强奸且因此而精神异常的受害者，来争取通过反强奸法案。但马上，这一法案又服从于Frank的政治需要，法案被搁置，这对受害者造成了更严重的精神损害。Claire去安慰她，她哭诉痛斥Claire耍了她，她说出了和摄影师一样的话，宁愿从来没有遇到她。Claire连连置口否认，她的否认，显得苍白、无底气——就像在洗浴中心被警察双双赤条条地抓了个正着，却还自辩清白一样。之后，在回家的楼梯上，她涌起了一段内心煎熬，象征性地哽咽痛哭了几声，但立马又决绝地打住上楼了。

Frank几十年如一日地光顾一早餐店，在剧里，勤勉、敞亮的店主，看起来像是Frank唯一真正的朋友。当他也被转入权力漩涡时，Frank本能的反应——即使惹来政治麻烦，也要维护朋友，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政治——在Claire的明智劝说下。在最后话别时，店主说:你始终不过只是一个顾客，别假装成朋友。

Claire，她有时需要正常的恋爱，当她在Frank的权力游戏中感到力不从心、倦怠、良心纠结时，她远赴性情自由、多情的前男友那里，在他那里，能享有普通人的安逸宁静；当她面对精神受损的女人时，她也良心愧疚，也会质疑他们二人是否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当Frank的友谊与权力需要有冲突时，他也曾本能地打算站在朋友这一边。

或许正是将他们这些普通的自然人性，与不择手段、冷冰冰的权力逻辑，用强力胶粘和一块时，让人有种吃完冰棍沾芝麻酱后的生理反应。我宁愿看到，Frank与Claire是纯粹的权力玩家，而把这些普通人性常情的东西，从他们身上清空，顺道也把幸福的世俗念头丢进回收站里。Frank在求婚时对Claire说：你如果要的是幸福，就拒绝我。

假如，剧中他们二人，没有这些普通人的一面，像一计算机软件模型一样，任何所思所行，都符合权力利益最大化的指令，这部剧会是怎样？

更加痛畅淋漓。没错。

厚黑中的顶尖高手，值得好好学。也许是对的。

除此，还有呢？

我觉得，其余就没剩下啥了。

当Claire在墓地跑步，遇到一奇异的陌生老妇人，无缘无故，斥责她这里跑步，是不知羞耻。这一情节，意在象征。跑步运动，意喻生命不止不息，而墓地是生命安息终结之处。

Claire心生不安疑虑，问Frank：“我在想，咱们俩，谁会先死，不，我其实想说的是，咱们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Frank回答：“我们一起干了很多大事，且我们还要做更多。”

Claire：“但为了谁呢？”

另一部类似的电影，《教父》，干脆利索地回答了：为了家庭。教父们参与残酷的帮派势力斗争，往往同样不择手段，但一切的血腥，都是为了爱抚家庭，妻子，孩子，父亲。在《教父》中，权力只是维系family value的手段，而在《纸牌屋》中，权力是终极目的，其他一切都是手段。Frank嘲笑family value，坦诚自己讨厌孩子，他们二人也没要孩子。

在头两代教父中，他们对权力斗争都无嗜好，在当时的历史处境中，他们被迫卷入其中，一切厮杀，心里装着个热腾腾的实在东西，而那些东西正是普通人安身立命的处所。《教父》有在混江湖中外在的义气，有在厮杀中良心上的煎熬，有在之后的反思与悔过，有在走向正道上的努力。

《纸牌屋》中有什么呢？Frank向观众独白时的高明？权力屠宰中的机巧与之后的畅快淋漓？还是碰巧让权力本位与权力不透明文化中的人们过足了视觉上的权力瘾？

在权力漩涡的正中央，那里的确有一块空洞。

这块空洞，是《纸牌屋》式的权力游戏的自然逻辑延伸，它将一切普通人性中有热度能量的东西，都吸进了这个漩涡之中，真爱，友谊，他人的生命，在这种赌博中，都逃脱不了这一漩涡——在剧中，Frank的权力之路上充塞着尸体与玩偶，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漩涡本身及中央的那块空洞，它毫无目的地旋转着。这大概就是Frank与Claire留下的东西。这一漩涡外围的其他观众呢，会出于恐惧，也可能会出于崇拜。